寒风瑟瑟中小男孩仅穿着一条短裤，成年男子手举条状物追打小男孩

【本文节选自《棍棒底下出的不是孝子，而是流浪王子》，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万队，有个家暴儿童的视频请你看看。」

2019 年 1 月 16 日，我接到了团县委书记李大帅电话，他说微博上有一个举报亲家暴儿子的视频。

视频时长 21 秒，镜头下成年人都穿着大棉袄，寒风瑟瑟中小男孩仅穿着一条小短裤，成年男子手举条状物追打小男孩，小男孩缩着身子在跑，身上被打得条条血痕。3 位女性在拉扯、劝阻动手男子。

大冬天的为啥一个父亲要这样毒打孩子？按《反家庭暴力法》规定，发现家暴儿童时有强制报告义务，不过报警前需要先确认家暴发生地。

视频背景中有一栋旧的二间二层楼房，门前是一条约 3 米宽的水泥路，路边是 5 米宽的小河，拍摄者站在河对面。视频开头用文字注明「发生在监利县 xx 镇 xx 村」。我马上向该镇派出所所长报警，我说只要把视频发给该村书记看，他就能认出视频中的人和地貌。很快，所长回复说就是那个村。

李书记开车，我们来到镇政府时，县救助站站长、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简称未保中心）主任许安欣也同时赶到。镇委书记正在组织镇民政办、团委、妇联、村支部领导开会研究处理方案。

提出有关建议后，我和李书记、许主任来到派出所，民警已给被打的小男孩做完笔录。李所长向我们介绍调查情况，施暴者叫李大平，45 岁，受害人叫小权，13 岁，是李大平的亲生儿子。2019 年 1 月 12 日早上，小权偷了家里 10 元钱，李大平问他拿钱没有，小权不承认，并拿了把水果刀摆出要捅父亲的样子。李大平暴怒之下，逼着小权脱光衣服，跪在地上，用竹条抽打小权，施暴过程被邻居用手机拍下举报。

我记得 12 日是阴天，北风呼啸，早晨的温度是零下 1 度，我想像了一下自己不穿衣服跪在寒风下的感受：好冷！

事情已过去四天，不知道小权身上的伤痕是否消失。我把他带到空调房，小心的翻开小权衣服，只见他腹部、背上横七竖八地趴着十多条或深或浅的血痕。

「痛不痛？」我用手轻抚着他背上那条最醒目的「红线」问。

「不痛。」小家伙神色坚毅，讲的居然是标准的普通话。

我一时好奇。「你的普通话怎么讲得这样好？」

「我一直不在监利生活，以前在浙江上小学，学校都讲普通话。」

做完笔录，李大平走出询问室。他 1 米 65 的个头，身体结实有力，浓眉大眼，身披绿色军大衣，蓬松的短发向上竖着，皱着眉头。

李所长介绍我们的身份后，他忙着诉苦。「他偷东西、逃学，今年才换的学校，他上了几天课就说不去了，我给他说尽了好话，只差叫他爷爷，他就是不听大人的。叫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打他？」 「你们不要觉得他可怜，我平时并没亏待他。」「他是我儿子，我下手也知道轻重，没有把他打得怎么样。」

看得出来，作为父亲，他恨铁不成钢，感到很疲惫、无力。

午餐前，小权换上了未保中心给他买的新衣鞋。在政府食堂，他和我们坐一桌，吃饭、对话都落落大方。只要有人问话，他都会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对方认真地听，用普通话回答完问题再吃饭。

13 岁的孩子同一群陌生人进餐，没有丝毫拘谨、胆怯，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一幅波浪不惊的样子。他的表现令所有人印象深刻。我在想，是什么样的经历练就了小权这身老练的功夫？

派出所办事很高效，查明案情后，呈报监利县公安局批准，李大平因殴打他人违法行为被处治安拘留十日并处罚款 500 元。下午，李大平被送到县行政拘留所执行拘留。

李书记提议「我们送小权回家吧，顺便看看他家的情况。」

有小权指路，很快到达他家。从 100 多米外看到旧房子、小河和门前的水泥路时，我脑海里即刻浮现出视频中的施暴画面。

走出家门接待我们的是位中年妇女。她约 1 米 55 高，不胖不瘦，头发简单地扎在一起，脸上皮肤干枯，没有使用护肤品的痕迹。外地口音。开口讲话，她额头显出多条横向皱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身上的棉袄和裤子看上去有些年头，颈部、双手、双耳没看到首饰。

好节俭、朴实的妈妈！

「您是小权的妈妈吗？」

「是的，我叫陈红。」

「您有几个孩子？」

「我只有一个女儿，17 岁了。」

女儿？她不是小权的亲妈？

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她解释说「我是小权的后妈，我和他爸爸生活了四年。」

小权搬出椅子请我们坐下，可能是难得有个人听她倾诉，陈红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她是外地人，与前夫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在广东务工，认识了小权的爸爸李大平。她是李大平的第三任妻子，彼此谈得来，就住在了一起，没有办结婚登记，也没摆结婚酒，双方家族都承认他们是夫妻关系。

李大平有两个弟弟，都在浙江生活，父母住在最小的弟弟家。小权由他爷爷奶奶带大，四年多里，陈红见到小权的时间也不多，这次是爷爷奶奶说小权太不听话，管不住他了，把他交给了李大平。

李大平本来把小权接到深圳务工地，联系好了学校，可小权不愿上学，大人一上班，他就溜出去玩几天。他们只好回老家。李大平花钱又联系好了学校，上学不到半个月，小权逃学了。即使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小权还是死活不去，李大平气得两天没吃饭。

陈红与小权一起生活了近三个月，从未打骂过他。

「你们不知道这孩子有多调皮，不上学就不说了，他经常偷东西，只要看到家里的钱就会偷，一次也不偷多，只要小权在家，爷爷奶奶就会把房门锁上。有次小权堂伯接他去玩，他把堂伯家里的修理工具偷出来甩到地里，后来亲戚们也不敢让他进门。」

「我是他后妈，怕人家说我刻薄，我从没打骂过他，连重话我也没讲过。我的责任就是做饭给他吃，帮他洗衣服，侍候他吃穿。」

讲到动情处，陈红眼泛泪花。

「小权很聪明，只是没用到正道上。他撒谎时表情自然，大人们无法分辨出他话中的真假，我也被他骗过几次。」这句话我记得很深，后来果然「领教」到了小权高超的撒谎技术。

17 日上午，我和蓝天下心理咨询师季碧梅来到行政拘留所，见到了李大平。他对拘留的处理结果难以接受，前半小时，他都是满面怒意，不断用手指点着桌面，每句话都是歪着脖子低声吼出。

「真是无法理解！我自己的儿子，我不想为他好？他偷东西，不上学，我打得又不重，还把我关到这里来。」

「现在视频发了网上，都知道我李大平打了儿子，世上就我一人打了孩子？我这人不讲吃穿，就讲面子。」

他说有两点最让他不能接受，一是拘留。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子不教，父之过。」管教儿子也不行吗？他也曾经被父母从小打到大。二是炒作。视频在微信里疯传，镇里都知道他李大平因打儿子被关起来了，他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今后难以见人。

他的反应符合我们预期，本想为他作放松处理，他极为抵触，我们只能引导性助他释放负面情绪，30 分钟后，他神色有所缓和。

记得他在生气时曾说了句「我现在混差了，更加不能让人看扁。」他可能有段风光岁月。

「老李，您年轻时在做什么？」

听到这句，他收回了盯着我们的眼光，似乎在脑海里搜索那些封存的记忆，再次看向我们时，语气中多了些沧桑的味道。

「唉！只怪我那时年轻，任性之下毁了自己和家庭。」

二十多岁时，看到农田改造工程多，他借钱买了台挖掘机，一年挣二十多万。他为人豪爽，善于交际，业务量与日俱增。钱来得太容易，内心开始膨胀，他想过把当大哥的瘾。经常请三朋五友喝酒吃饭，身边聚了一群「混社会」的青年。每天进出都是前呼后拥，被小兄弟们 「大哥，大哥」地叫，他慢慢地养成了大哥范，李哥也成了地方上知名人物。

第一任妻子劝他专心做生意，少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这令他心烦。打了几次，她还是常在耳边吵，他给了点钱，与她协议离了婚。

第二任妻子不仅给他生了个儿子，平时也不过问他的事情。他很快染上了赌瘾,不到两年，输光家底后还欠了一身债。手里没钱了，他身边的兄弟们散了。朋友们怕他借钱，都躲着他，他感觉无脸见人，只好跑到广东打工。

经济困难后，夫妻俩的心情都不好，他与第二任妻子争吵不断，妻子留下儿子离开了他。

兴的快，败的也快，李大平感慨中对那段暴发史也只是一提而过。

话题重新回到小权身上。讨债的不离门，他在家里呆不下去，只身南下打工。他是当过老板的人，眼高手低，换了几项工作都不顺心。一年后，他辗转到了南宁，才稍稍安稳下来。公司里有个广西山区出来的姑娘白小燕喜欢上了李大平，她比他小 10 岁，婚后一年，小权出生。

李大平不想再回老家，小权的户口上到了岳父家。为不影响打工，白小燕喂小权喝牛奶，小权一满月，他被交给了外婆照顾。

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全是茶米油盐，李大平身上那些曾经迷住过白小燕的优点不见了。恩爱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争吵，「大哥」出身的李大平尝试武力征服，却让白小燕的心离他越来越远，孩子两岁时，他们离婚。小权被从广西山区送到了在武汉打工的爷爷奶奶。

此后，小权再也没见到妈妈，甚至没见过妈妈的照片。小权说，他心中有个妈妈，但被浓雾包围着，一丝也看不清。

从幼儿园到小学，小权有哥哥带着，没有让爷爷奶奶太费心。他 10 岁时，奶奶病了，他们四人搬到了浙江，投靠租住在那里的三叔。

「我们年纪大了，管不住小权，你还是把他接回去吧。」2019 年 11 月，李大平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

小权被三叔送上飞机，一人飞到深圳，李大平接到小权后，托人联系好了学校。小权仅上了三天课，就逃学了。想到自己花钱花精力找好的学校，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他气得把小权暴打了一顿。

小权还是不去学校，李大平不放心把他一人放租住屋，和陈红商定一起辞工，三人回到了老家。

儿子还小，必须上学！李大平打听到私立学校可以插班，花了一万五千元办好了就读手续。小权被逼着上了 10 天课后就再也不去了，劝说、殴打依然无效。

小权不上学，李大平头痛不已，好的是寒假来了，他暂时把这烦心事放到一边。

离家十几年，家里没了农田，自己也干不好农活，住在老家只有支出没有收入，手上的钱越来越少，儿子不听他们的，心情更加烦躁。1 月 12 日，儿子竟然敢拿刀对着自己，李大平彻底爆发。

「我们哪个小时候没被父母打过？这么调皮的孩子还打不得？」

会谈中，李大平坚持认为他是为儿子好，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父母都在为孩子着想，您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我们国家的《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了，殴打他人或者故意伤害都是违法行为，您被拘留就是依据这个来的。」

「那我以后不再打他就是了。反正今后我只管他两样事，一是吃饭，二是上学。只要他肯上学，我会交学费，他不去学校，我也没办法。」

1 月 18 日，我和心理咨询师季碧梅、杨忠、赵红来到小权家。杨忠陪陈红聊天，帮助她疏导心中的不快。

季碧梅、赵红陪着小权聊天，对他作心理创伤评估。

小权能准确理解我们提出的问题，说话条理清晰，简短几句话就让我们初步了解到他这些年的重要经历。

「我妈妈是广西人，她是我爸的第三个老婆，我外婆那有很高的山。我两岁时父母离婚，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爸爸从来不管我，我已记不清妈妈的样子。」

「我和哥哥都由爷爷奶奶带大，哥哥大我三岁，是我爸第二个老婆生的。我们原来在武汉上学，奶奶生病后，就搬到浙江叔叔家，回监利前，我和哥哥在浙江上学。」

「童言无忌」，孩子最能讲真话。可李大平、陈红反复说到小权喜欢撒谎，他们经常弄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心理咨询师不在乎这些，对他们来讲，假话有时也传递了很多重要信息。

季碧梅摆出家棋，请小权从棋阵中拿出代表家里人的棋子。他选了四颗棋子，说最大的那颗是爸爸，第二大的是奶奶，第三大的是爷爷，最小那颗是自己。他把四子摆成一排，最右边是自己，紧挨着是爸爸，爸爸旁边是爷爷，最左边是奶奶。

当他闭上眼，用右手食指点在代表爸爸那颗棋上时，他突然全身紧绷，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这番心理投射告诉我们，他和爸爸最亲近，对爸爸有强烈的恐惧！

恐惧从哪里来？是反复和严重的暴力造成的吗？

「我喜欢我爸爸，希望他能陪我。我很怕他，不是怕他打我，他只打了我四到五次，以前没这次重。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怕他。」

家棋配合着聊天，咨询师们找到了小权撒谎、逃学、偷窃等异常行为背后的原因。父亲的这次暴力并没给小权形成严重的心理创伤，父母的疏离、忽视才是最大的伤害。小权一个月大时离开母亲怀抱，2 岁后再也没见到母亲，和父亲也是一年聚不了几天，没有父爱母爱的滋养，他的心灵就像缺乏阳光雨露的禾苗枯黄。

没有父母的陪伴，本在幼儿期建立的安全感也存在缺陷，面临老师呵斥、同学歧视时，他会作出有违常规的应激反应。频繁地变换生活地和学校，对他造成了剧烈的心理冲击，他害怕父亲并不是怕他殴打，而是怕父亲不要他。

对孩子来说，父母的忽视、指责才是最大的暴力。

19 日是礼拜天。我陪罗主席去看望小权，她真挚的眼神和温婉的语调一下吸引了小权，只是打了声招呼，小权就粘到罗主席身边。也许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母爱，当她邀请小权去她家过几天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家里，罗主席教他洗澡，给他添置了几套新衣。她家先生在外工作，女儿住校，上班后，家中没人照顾小权，她就带着他下乡走访精准扶贫家庭，小权主动当起了小秘书，抢着拿包、搬椅子，他的观察力和反应获得所有在场人赞叹。

罗主席成了小权心中的妈妈，也正是这个「妈妈」，把小权从一个潜在的违法犯罪少年拉回了正道。

23 日，蓝天下「周末爸妈」项目组织 20 个精准扶贫家庭的孤儿到县城参加团体辅导，小权应邀和小朋友们一起游戏。在咨询师和教练们引导下，孩子们释放天性，尽情玩耍，小权表现非常抢眼，得了多份奖品。午餐时，其他孩子都是情绪饱满，唯有小权无精打采。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低着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故意不理他，看他怎么解决。他看我只和他点了下头就继续吃饭，回到了自己那桌。

几分钟后，他再次过来，用身体碰了下我胳膊。

「万伯伯，我不想今天回去。」

「哦，其他小朋友们都要送回去，能告诉我想留下的原因吗？」

「我家里没人照顾我。」

「你阿姨不是在家吗？」

「罗阿姨接我来时，我阿姨说家里没米了，叫我等我爸拘留完后再回去。」

从进小权家门到离开，小权和陈红一直在我视线里，他们的对话我全都听见，陈红对罗主席说过家里米不多了，但压根没说小权在外呆多久的话。小权即兴表演起编故事，这可能是李大平、陈红所说「撒谎」吧。

「哦，家里没米吃了？我送一袋米给你们家。」

「不是。罗阿姨想我在她家多住几天。」

「我听说她明天要出差，她家里没人，谁来照顾你啊？」罗主席送小权过来时对我说过，她要出差，她和小权讲好了，请我今天把他送回去。

「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会做饭、洗衣服。」

好家伙！小权让我见识到他随机应变、快速拿出应对方案的本事。

他的反应引发我思考：困境儿童最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外界单纯的物质资助能起到预想效果吗？

我能想见，罗主席家里的物质条件比他家好，关系氛围远比他家温馨。敏感的儿童都能快速分辨优劣，小权「乐不思蜀」太正常了。如果我们不能持续的陪伴和引导，只是让孩子们一次性「享受」一番，那可能不是助人，而是在伤害。

接下来，我表情严肃地和他来了一次对话。我告诉他，想留下来可以直接说，如果用撒谎来欺骗，会让伯伯阿姨们很伤心。罗阿姨希望你能继续上学，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不要让她失望。

看得出来，小权有远超同龄人的理解和思辨能力，他说现在没学校要他。我告诉他「罗阿姨正在联系学校，问题是你想不想去？」

小权没再坚持，晚上，我们把他送回了家。

接下来，我打了几次李大平和陈红电话，一次也没人接听，我发短信介绍自己，也没收到过回信。他们可能不想被打扰。

罗主席也是在小权用后妈手机打过来后才联系上他，她每周都会打小权后妈电话，可很少能找到小权，要么没人接听，要么是后妈与他不在一起。好在表现乖巧的小权会经常打过来，告诉罗阿姨他最近在做什么。

我们从电话反馈中知道，李大平从拘留所回家后，再也不打儿子，但对小权的指责增多，这让小权很不开心。

四月的一天，罗主席接到李大平电话「小权不见了，你说怎么搞？」

对方突兀地来这么一句，罗主席一下没反应过来。明白了小权的父亲在说小权离家出走后，她担心不已。

三天后，小权给罗主席打来电话，说他不是不听她的话，实在是受不了父亲的批评，他提前买了快餐面，躲在村里一栋没住人的屋里过了两天。

每个月，罗主席都会接到李大平电话，说小权跑了，要她把小权找回来，声调高亢，语气生硬，似乎在说「这都是你造成的。」

「这样下去，这孩子会毁掉的。小权必须上学！」每次接到李大平「报忧」电话，罗主席也会向我通报。我能听出她的焦虑与坚定。

小权应该读六年级，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他读书本不是难事，可他的特殊情况令返校障碍重重。

小权户籍在广西外婆家，学籍在浙江，手续办起来繁琐之极。罗主席非常执着，不厌其烦地找相关部门，在几地机构支持下，终于办好了到镇中心小学入学的手续。

好消息传来时，小权从家里拿走 50 元后失踪了。

三天没回来，五天也没回来，超过了他平时出走的最长时间。李大平和罗主席都非常着急，发寻人启事、遍问周围县市救助站，均无音讯。

35 天后，罗主席接到了小权打来的电话「罗阿姨，我回家了。」

「回来了？那好！那好！你跑哪里去了？」

「我在外面玩了一圈，我很好。」

他是真的很好。陈红告诉罗主席，他在外流浪，跑到相邻县市玩一个多月，没偷没抢，没饿肚子，回家时，全身干干净净，气色也不错。

「你在外面吃的什么？」罗主席亲自核实。

「吃饭和面啊。」

「你不是只有 50 块钱吗，哪来钱买吃的？」

「不是我买的，是小朋友请我到他们家吃和住。」

「小朋友家里人能让你住这么久？」

「不是，我朋友多，每个家里住两三天。我是怕您担心才回来的。」

「你这回跑得太久了！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爸爸和阿姨一直非常着急。你那么小，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帮你找好了学校。」

「你还是不想上学吗？」

「我想上学，怕老师不喜欢我。」

「不会的。我去学校看过，校园很漂亮，那里的老师们对学生都非常好，你肯定会喜欢的。」

「罗阿姨，我听您的，我会认真读书。」

9 月 1 日，小权上学了，六年级班主任钟老师亲自把他带到教室。很快地，小权有了一帮新朋友。

自由散漫惯了的小权在教室能呆住吗？罗主席不免有些担心。她和钟老师加上微信，当上了小权家长，老师报来的都是小权守纪律、学习认真的消息，月考时他居然不是班上垫底成绩。

令罗主席意外的是，小权刚刚稳定下来，他爸爸却出了问题。

陈红告诉罗主席，李大平说呆在家里没有收入，他先出去工作，请陈红在家照顾小权。出去半个月后，李大平说了句「再也不要找我」后挂了电话，无论陈红打多少次，他都不接听。陈红在家呆了两个月，李大平还是不接电话，没钱给她，她想你都不管家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她给小权交待了一下就再也没回来。

接到陈红的告别电话，罗主席感觉不可思议「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小权刚上道，不能前功尽弃。罗主席再次找到镇政府商量小权的安置事宜。镇领导们非常有担当，很快拿出方案：周一到周五，小权在学校吃住，生活费由镇民政办资助；周末放假后回家里。

为解决小权周末吃饭的问题，民政办找到他一位叔伯爷爷，他 75 岁，无儿无女，是镇里的五保户，住处和小权家相隔 200 米。在民政办协调下，李爷爷同意照料小权的生活。

周末的吃饭问题解决后，长假又要来了。寒假之中有春节，小权到哪过年呢？

罗主席和未保中心许安欣主任商量，许主任说他来咨询下荆州市儿童福利院，看寒假期间是否能够收留小权。福利院正好有床位，院长当即表态，他们可以从放寒假照顾到明年开学。

2020 年 1 月 10 日，小学统一放寒假。未保中心派来的车等在校门口，班主任钟老师把小权送上车。一个多小时，小权来到儿童福利院。

这是我的新家吗？小权跨出车门，朝院内打量。长长的水泥路旁是一颗颗他一把抱不住的大樟树，繁茂翠绿的树叶焕发出无限生机。三排三层高的楼房，墙上画满暖色彩画，墙边的窝竹风中摇曳，似乎在和他打着招呼。呼吸的空气也非常新鲜，小权感觉这地方不错。

「小权同学，欢迎你！」动听的女声打断了小权的观察。

站在小权面前的是福利院文主任，年轻漂亮，非常亲和，她拉着小权的手，边介绍院内建筑边走向宿舍。

院里住着二十多位哥哥姐姐、一位妹妹，看到小权后，这位小妹妹第一个跑过来，闪着清亮的大眼对他比划着手势。文主任告诉小权，她先天听障，听不见说不了。小权心里一阵难受，这么好看的妹妹怎么这样惨！

准时起床，准点吃饭、学习，值日做卫生，一切和原有学校一样。和小朋友们在一起，小权社交技艺大显身手，不到一天，他记住了所有同学的名字，基本掌握了各自的性格，他的阳光健谈让大家喜欢上了院内这位最小的弟弟。

2020 年 1 月 20 日，我到荆州出差，罗主席嘱咐我一定要去看看小权。下午，我走进了荆州市儿童福利院。

在女老师陪同下，小权站在路边接我。他一身桔红色运动衣，刚从空调房出来，穿着单薄，他带我参观他的教室。楼内墙壁上到处都是活泼、充满童话气息的彩绘，楼阁、室内都是一尘不染。

我们坐在蓝天影剧院内的沙发上聊天，他很兴奋，不时向我打听罗阿姨情况，也向我讲着院内的故事，看得出，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万伯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不只四个老婆，奶奶说，我还有个妹妹，她是我妈和陈阿姨之间的一个女人生的。不过，她被送人了，我也没见过。」

小权的「告密」令我意外，我们掌握的信息中并没有这点。也许是院里那位又聋又哑的可爱妹妹刺痛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不知所踪的妹妹。

意外不只一个，他还谈起人生规划。他会认真读书，一定考上高中，如能考上大学更好，考不上大学就当兵去。我提起他原来说想放羊的理想，他难得地腼腆一笑「我那时不懂事。」

哈哈哈，我用大笑回应他的轻笑。野孩子收心了么？一个潜在的违法犯罪少年被拉回，我是真的好开心。小权今后的路还很长，衷心希望他能摆脱家暴带来的影响，跨过一道道难关。

走出福利院，我回味着他的表情、他说过的话，我欣喜地发现，他是真的变了！小权再一次向我们证明，真心关爱胜过「棍棒教育」，心理学家们说的没错「爱是这世上最好的药！」

时针进入 2020 年 3 月，新冠肺炎还在肆虐。我期待疫情早日过去，到了开学那天，我想在学校再次看到小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