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母一句话，她被丈夫施暴 39 年，60 岁才离了婚

【本文节选自《沉默在尖叫》，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曾有一个 60 岁农村妇女来请求我帮她离婚，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父母一句话——有了孩子就不能离婚，她当丈夫施暴 39 年，自杀过 3 次：割脉、上吊、跳厕所。

那天是 2019 年 3 月 24 日，我接到她的求助电话，她约我面谈。我们相隔一米而坐，和来访者面谈时，我习惯先观察一番。

她看上去 60 多岁，约 1 米 62，身材消瘦，头发稀疏而斑白，爬满皱纹的额头上有 2 条横向疤痕。满脸的沧桑和双手干枯粗糙的皮肤似乎在告白，她承受过不一般的苦难。而直挺的腰背和淡定的谈吐表明，她不是单纯种地的农村妇女。

她叫陈红梅，被丈夫打了，报警后，丈夫不承认打过她，派出所民警就把我电话给了她。

「您伤得怎么样？」我问

「看不到伤，只是身上痛。」

「什么时间发生的？」

「一个月前。」

时隔一月才求助不符常情。「您是现在才报警吗？」

「不是的，我当天就报警了。民警把你电话给我时，到了吃饭的点，我回家就忘记了这事。今天，丈夫又威胁要打死我，才想起找你。」

大多受暴女性生性善良，总想息事宁人，报警后，如果听到警察教训丈夫几句就不想再提此事。陈红梅可能也是这类人。

「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可以谈谈具体事情吗?」

她停顿了一下，讲话时半开半合的眼朝下看着，似乎在整理思绪。当她再看向我时，只说了一句话「请帮我离婚！」

按服务流程，我们在听取求助者讲述时需要从其心理、需求、安全等三个方面进行评估，这句话表明她的第一诉求是离婚。

我们坚持「案主自决」原则，不评判当事人是非，不替当事人做决定，但也不是案主要什么，就给什么，我们在提供服务前还得识别其真实需求。

被丈夫施暴的女性容易把「离婚」当成口头禅，七成以上的受害妻子通常会非常坚决地说要离婚。可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情绪表达，她们想以此告诉他人，她是多么地愤怒。所以，我需要甄别离婚是否她的真实意愿。

陈女士和我对话时很平静，也许是受暴过去了一月，也许是受暴次数多了，说到离婚时，除了坚定、决裂，我看不出其他东西，这应该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年届花甲的农村妇女，观念相对传统，对她们来讲，家就是自己的一切。到了「耳顺」之年，对丈夫还有什么不能容忍？丈夫年纪大了才对她施暴吗？带着疑问，我继续听她讲述。

听她讲完后，我大为吃惊，竟然还有这么糟糕的家庭关系！这婚确实得离，可她丈夫不同意，要想快速离婚，还得用点策略。

她 1959 年出生，是家里的老大，有 2 个妹妹和 1 个弟弟，因为太穷，仅有弟弟上了小学。19 岁那年，村里当干部的亲戚过来给介绍对象，就是她现在的老公张金虎。张金虎比她大 2 岁，家住乡政府旁边的村里，还在当兵，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年代，军人的社会地位较高，她父母很满意。

我问「您当时是什么想法？」

「我父母同意了，我就没意见啊，只是我们家太穷，担心他会瞧不起我。」

亲戚走后很久没有回音，她父母去问，亲戚支支吾吾。到了年底，亲戚又来了，说男方回来探亲，想见面，最后商量好请男方来她家吃饭。

那天，张金虎空手进门，按农村习俗，这非常不礼貌，会被人理解为他轻视女方家。她父母没有介意，只是热情地招待。张金虎比她略矮，长相普通，她没有怦然心动也不讨厌。

张金虎离去后，亲戚过来反馈，他对陈红梅的身高和外貌满意。张金虎同意后，双方家长开始筹备婚事。来年正月里，举办了简朴的婚礼，那时经济条件都不好，陈红梅没啥陪嫁品，张金虎家也没送彩礼。

办完婚事，丈夫的假期到了，他回到部队。她和公婆、小叔子小姑子组成一个大家庭，同锅吃饭，同劳动，穷怕了的她开始谋划如何帮夫家挣钱，她发现家离街上很近，可以做点小买卖。当和家里人商量时，公婆当即反对「我们是种田的，只会种田，你不要想多了。」

当时，家里的所有收成都归公婆，她想用点钱缩手缩脚的，她想要经济独立。半年后，她提出要分家。

新媳妇上门一年不到就要分家，公婆很不高兴。婆婆质问她「刚进门就想当家？我哪里对你不好？」在婆婆看来，过早分家会让村里人认为是公婆对媳妇刻薄。那段时间里，公婆对陈红梅没有一个好脸色。

不过陈红梅态度坚决，公婆也就没再勉强。三间平房分成了两边。东边一间给陈红梅夫妻，堂屋共用，西边房和用作厨房的小屋给公婆一家。

终于分家了，陈红梅很开心，但是她没想到，这次分家成了几十年家暴的隐患。

她和公婆、小叔子小姑子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分家后，她开启了拼命挣钱模式。队里他人不种的地，她一人包下了 15 亩。天不亮起床忙农活，下午进点小商品走村串户贩卖。她说「我虽没上过学，但心中有把『朝天算'，抬头望天就能快速算账。」

婚后第一年夏收，她收割的油菜籽打了 100 多斤青油。几天后，发现放房间的油不见了，她问公婆看到谁拿了没有，公婆没作声，她以为油被人偷了，就站在门前骂小偷。

听到媳妇骂小偷，婆婆认为她是指桑骂槐，上前质问「油菜苗是我种的，拿自家的油我怎么就是偷了？」

分家时，分给她夫妻的油菜苗确实是婆婆栽的，但是让陈红梅不服气的是你要拿走油的时候，也得跟她说一声啊，不能这么偷偷摸摸地拿走，问你们时又假装不知道。陈红梅刚反驳几句，早就对她不爽的婆婆上前打了她几耳光。

这是陈红梅出嫁后第一次挨打，她还没反应过来，婆婆就被公公拉走了，她只好一个人跑到房间里哭。

挨婆婆打，陈红梅很委屈：「我真不知道是公婆拿了，事前还问过他们，骂小偷也错吗？我还是个新媳妇，他们怎么就容不下我呢？」

「您恨她吗？」我问。

「不恨。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故事里，就是媳妇得听婆婆的，出嫁前，妈妈还交待我要把婆婆当作亲妈看。不过，这件事后我心里有了隔阂。」

不管怎么样，还是一家人。几天后，她主动和公婆、小叔子小姑子讲话，经常买点荤菜送给他们吃。

下半年，她买了辆自行车，从街上进些百货到周边村贩卖。交易时总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为了生意，即使有些年轻人出言挑逗，她也只是微笑应对。时间长了，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公婆和小叔子小姑子耳中，夫家人认为她作风轻浮，败坏了家族名声。婆婆几次警告，叫她「不要再到外面疯」，陈红梅开始时还会解释，后面就懒得理了。

小叔子小姑子见嫂子不听劝，开始找岔，要么把她自行车胎放气，要么晚上故意锁门，不让嫂子进屋。

有一天，她将一亩田稻谷挑回一里外的禾场后，又骑着车外出卖东西，天黑了才回家，累得站都站不稳。可大门的木栓又一次从里面栓住了，叫不开门，她边捶门，边大哭，小叔子小姑子出来了，骂她「深更半夜，你还晓得回来？我们一家人的清白都给你败完了。」

夫家人直接说她不守妇道，让她无法接受，刚分辩两句，冲动的小叔子小姑子一人抓住她头发，一人猛扇她耳光，边打边骂「我们都忍得吐血了，看你还要不要脸！」

讲到三十多年前的遭遇，陈依然泪流满面。我找了个空档说「您那么辛苦，还被这样对待，确实过得不容易。」见我体会到她的感觉，她恢复了些平静。

陈红梅说「我的小叔子 19 岁，小姑子才 17 岁，他们不懂事，误会我、打我，我虽然难过，但能理解。我们那有句古话叫长哥长嫂当爹娘，后来他们结婚都是我出钱安置的。一共花了 5 万多元。」

她说「我这次被打后，就定了个目标:三年内要建起自己的房子。」

「您丈夫知道您两次被打的事吗？」

「知道」。

那时没有手机，部队的电话战士用不了，好在丈夫上过初中，经常给家里写信，她不识字，只能听小叔子讲丈夫信上写的情况。

结婚第二年，她接到乡里通知，丈夫在部队生了大病，卧床了，需要她去照顾。她赶到部队在河北的驻地，给丈夫喂饭送水一个月，自己差点饿死。她生活在江汉平原，一天三餐饭，河北却是天天馒头和面食，她一口也吃不下，靠着路上没吃完的半袋饼干撑了一天。丈夫说他刚来时也是吃不惯，劝她慢慢适应，可她还是接受不了面食，一个月下来，瘦了 10 斤。

丈夫病好后，她得回家了，临行前，丈夫说「你再不要骂我父母！也不要斤斤计较，都是一家人。」

陈红梅说「我丈夫没提我被他们打的事，反而教训我，我知道是小叔子写信恶人先告状了。」

「以前没办法和丈夫交流，这次和他相处一个月，为什么不对他说前面冲突的事？」我问。

「前半月，丈夫躺床上要死不活，我整天担心他能不能好，完全忘了这事。他能下地走路时，我陪他散步，听他讲故事，我很开心，不想提那些扫兴的事。现在看来，我错过了与丈夫沟通的好机会，他教训我时，就不听我解释了。」

我意识到她们夫妻感情的裂痕可能源于这里。两性关系中，男方期待女方对他父母好多于对他本人好，如果男方认为女方不尊重他的父母，他心里的爱意至少会缩水一半。

我们机构服务的 2000 多例家暴案中，女性主要是被伴侣施暴，或被某家庭成员单一施暴，同时被婆婆和小叔子小姑子殴打的还是首次遇到。事情过去快 40 年了，这些应该不是陈女士要离婚的原因。

我耐心地听她讲。

她说，第三年上半年，大儿子出生。下半年，丈夫退伍，安排在乡政府上班。退伍时，丈夫把安置费交了一点给她，等他领工资后，她再也没收到他给的一分钱。上班不久，丈夫开始很晚回家，回来时浑身酒气，有时几天不回。

「您是否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

「问过，他说渴酒是在应酬，没回家是在下乡驻村。她回家晚和不回家我都没在意，难受的是他无论多晚回来都要我和他做那种事，我每天累的晚上眼睛都睁不开，哪有心情做这个？他为此恨上了我，第一次被打就与这有关。」

有天晚上她拒绝丈夫后，第二天早上，丈夫就发无名火，一会说房里没收干净， 一会说早饭做迟了。她知道丈夫心情不好，不敢作声。吃完早饭，她问丈夫午饭在不在家吃，丈夫一听就跳起来把碗一摔，上前几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丈夫边打边骂「妈的，要你做么用？吃饭都要你同意了？」陈女士心中愧疚，知道是昨晚没有满足丈夫，让他不高兴。此后，她顺从了些，但丈夫一年内还是打她 2－3 次。

到第四年，她做生意存了 5 万元，开始筹备建新房。她想离公婆远一点，便找村干部以田换田要了块路边台基地，再找娘家亲戚借了点钱，请人盖起了三间二层楼房。做房子，她没让丈夫操心，也没打扰公婆，看到新房落成，陈红梅特别有成就感。她说做房子的钱全是她一个人挣的，虽然自己没上学，娘家也穷，但不能没志气，她要证明给夫家人看，她一人也可以撑起一个家。

从建房起有三年，丈夫一直没打过她，这是她婚后最长的一段平安期。但好景不长，婚后第八年，丈夫把积了几年的怨气一次释放出来，那次她差点死去。

80 年代，农村都是从门前的河里挑水做饭烧茶，平时，家里挑水、挑粪的事都是陈女士包揽。一天早上，看到家里水缸中的水不多了，丈夫正好在家，她说「缸里没水了，你来挑水吧」，丈夫没理她。过了一会，她见丈夫没动，便说「你是屋里的男人，总要做点事啊」。看到别家的体力活都是男人在做，自己的丈夫却不管家里事，心中有气，声调高了一些。

她丈夫听到后，什么都没讲，上前就是一耳光，她没想到丈夫会动手，毫无防备的她被打得摔倒在地。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心中无限委屈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坐在地上边哭边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给你们家做长工，没讨得半点好，还得经常挨打。我的命好苦啊！」

听到哭声后，她丈夫变得更加烦躁，上来踢了她一脚，威胁她说「你还嚎？再嚎老子就打死你！」没有等来安慰，反而受到威胁，她更加大声哭诉。

更大的哭声引来的是丈夫更重的暴力。丈夫找了一块砖头，将陈红梅按在地上，对她背部、腿部猛砸。丈夫砸累了，才扔掉砖头不知去向，这次她和孩子五天没人管，差点饿死在床上。

「怎么会饿五天？」我惊讶地问。

「我丈夫平时就经常不在家，他有个习惯，每次打我后都要至少离家 7 天、半个月。」

「那五天，您是怎么过来的？」

她说，第七年小儿子出生，大儿子被婆婆接走，要下地干活时，她将小儿子交邻居家的张奶奶帮忙照看。

当丈夫离开后，她全身都痛，试着爬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在地上睡了不知多久，听到睡在床上的 7 个月大的小儿子在哭，她挣扎着爬进房间，慢慢地爬上床，给儿子喂奶。

第一天，她浑浑噩噩，没有愤怒，也不知道饥饿。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饿了自己吃奶，她看到窗外的天由明转暗，知道一天过去了。好在家里平时放堂屋的凉茶壶放在床前，里面还有半壶凉开水，渴了就抬头喝一口。要小便了，起不来，她只能拉在床上。

第二天，除了痛就是感觉饿，喂过儿子后就喝几口水。几次尝试喊叫，没等出声，身上就痛得出汗，她就把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听门前有没有动静，希望公公婆婆过来看孙子或邻居来串门。

第三天，水喝完了，她也没了奶水，儿子开始哭，起初声音有点大，慢慢地就成了小猫声，最后，儿子也哭不出声。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婚姻，心想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一定要去离婚，自己还年轻，可以过新的生活。

第四天，没有了饿觉，只有恐惧。每次昏睡醒来，她盯着窗外的光亮，听着门前路人的脚步声，心里计划好如果有人进门，她会努力地弄出点声响。四天过去了，满世界的人都不理她，她被绝望包围。

第五天，她不再抱被救的希望，身体也更加虚弱，有时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她看到早就过世了的爷爷奶奶从窗口进来，老人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那种笑特别温暖，很有力量。儿时被爷爷奶奶抱着喂饭喂水的片断不断漂浮在脑海，那种温馨的场景让她很舒服。她在心里问候「爷爷奶奶，你们是来接我了吗？」

下午，突然有了脚步声，而且朝屋里走来，有个女孩在喊「陈阿姨」，听出是邻居张奶奶 15 岁的孙女，她想回应，怎么也发不了声音。幸运地是，女孩见没人应，大胆地进了陈女士房门，看到奄奄一息的陈阿姨，吓得赶紧跑回家叫来了奶奶。

张奶奶和孙女拉来了板车，不顾床上的大小便，将还剩一口气的陈女士和小儿子用板车送到了镇上卫生院，抢救 5 天才救回了两条命。

恢复体力后，陈女士背着小儿子回到娘家，向父母哭诉被丈夫殴打后差点饿死的经历，明确提出要离婚。

「妈妈，我想离婚。我们过不下去了，他从来没把我当人看，这次是命大，再不离婚，我会被他打死的。」

「儿啊，他要是想打死你，你还有命在？别想多了，我也是被你爸打过来的。你让着点，等他年纪大了就好了。」

「妈妈，我受够了！他不像别家的男人，人家打人不用东西，他是用砖头砸我，再不走，我真的要死在他家。」

「红红啊（陈女士小乳名），你走了，两个儿子怎么办？他又不会带孩子，你等他们饿死？」

「妈妈，大的（儿子）是他奶奶在带，小的我可以带走，如果他爸不给我，也可以交给奶奶带。」

「离婚了，你怎么活命？娘家是不能回的。」

「我不需要你们管，只要一离婚，我就去广东打工。」

「红红啊，不行的。我们陈家从来没人离婚，你不能开这个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看着妈妈坚定的眼神，陈知道多说无用，只能认命。

讲到这里，陈女士深深地后悔，她说「我怎么就听了我妈的呢？」

见她陷入后悔与自责里，我轻声安慰「这不能怪您！每个妈妈都离不开孩子，您是在牺牲自我成全孩子。」

我问「这次被打之后，您是更顺从丈夫了吗？」

她非常坚决地说「没有！以前我让着他，还是会打我，那么让他有什么用呢？我开始和他讲理，问他作为男人，为家里做了什么？挣不到钱还打老婆是什么本事？」

陈红梅说，她变得强势一些后，丈夫没再随便欺负她，但每年还是要打她。她 40 岁那年，上中学的小儿子眼睛犯病了，她准备拿放在床铺下的 1000 多元钱带儿子看病时，发现钱不见了，她第一反应「肯定是他偷了」。丈夫知道她放钱的地方，每次打牌输钱后就直接去拿，拿了钱从不对她说。这次存钱是给儿子治病的，她担心被丈夫拿走，事先特地提醒他不要拿钱。

她非常生气，赶到丈夫办公室，看到丈夫和乡长等人坐在一起讲话。她一进门就指着丈夫问「钱是不是你拿走了？」被妻子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指责，丈夫感觉很难堪，就拉着陈红梅说「你先出去。」

「我不走，你说钱是不是你拿的？」

「不到这里说。」

「这钱是给儿子治病用的，你快给我！」

丈夫火了，抓住她头发往外拉，陈红梅用手拉住自己头发钉在原地不动。丈夫见拉不动她，就拿起椅子猛砸她，即使头破了，血流了下来，她也没吭一声，也不跑，倔强地蹲在那里。丈夫的同事看不下去了，将他拉开，送陈红梅去医院包扎。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可她为什么不跑呢？我问她。

「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跑？」

「您是不是认为如果逃跑的话，就意味您做错了什么？」

陈红梅愣了下说「如果我逃跑的话就是认输了，我也有个性，打死都不会向他低头。我为这个吃了很多暗亏，我额头的疤痕就是他打出来的。」

离婚涉及未成年子女抚养和财产分割，我了解她儿子情况时，没想到他儿媳妇也打她。

我问「您儿子都成家了吗？」

「都结婚了，我给大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小儿子现在离婚后，在外打工。」

「您和儿媳们有没有讨论过离婚的事？」

「有啊。小儿子支持，大儿子说随便，大媳妇不同意，还打过我两回。」

算上丈夫、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她都被 4 人家暴过了！媳妇也打她？我吃惊不已。

陈红梅说，大媳妇要她去帮忙带孩子，她小儿子经济情况不好，她得继续做点小生意帮衬下，就没去。媳妇不高兴，不让她看孙子，二人为此发生争吵。大媳妇说「人家都是奶奶带孙子，你怎么就狠得下心不管呢？你不管，我就不让你看。」陈红梅委屈地说 「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帮你们在城里买了房，我还得管小弟啊。」

有一次，大媳妇一进门，看到她在家里，大发脾气，赶她走，她走慢了，媳妇上前猛踢了她几脚后，将倒地的她拖出了门。又被媳妇打了一次后，她尽量避免与媳妇见面。

对五位施暴者，陈红梅只是无法容忍丈夫陈金虎。她指着左手腕下的疤痕对我说「这是第一次割脉留下的。我自杀过三次，都是受不了他打我才想死的。我上吊过一回，结果把屋顶上的铁丝拉断了，没死成。还有一次我往家里的厕所冲，准备跳进去自杀，被我妹妹拦住了。」

跳厕所怎么会死人呢？好奇之下，我专门去了趟陈红梅家，她家厕所建在室外，粪坑有 2 米深，上面盖的砖瓦，蹲位背后留有 30 厘米宽的缝隙，人要是掉进去还真爬不上来。

目不识丁的她成了家里顶梁柱，我由衷地对陈红梅产生敬意。遗憾的是，她为家族做出了如此贡献，却没有赢得家人应有的尊重，生活对她太不公平！

陈红梅的故事让我看到了三个原生家庭和两起婚姻的交汇。陈红梅、张金虎和他们的大媳妇分别来自不同的原生家庭，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和沟通方式，当婚姻把她们拉到一起共同生活时，有冲突是必然的。只是冲突的范围、频次和烈度超出了常规，违反了法律，并给她带来了严重的伤害。

陈红梅的遭遇令人痛心，可在咨询过程中，我们不得不跳出感性层面来寻找冲突产生的根源。从她身上，我感受到努力勤奋、真诚奉献、不服输和善良等品质，可一个品行好能力强的人是如何陷入四面为敌的境地的？

对话时，我发现她讲话直来直去，很较真，个性倔强，非常有主见，不愿意接受他人建议。有这些特点的人不大顾及他人的感受，她的特有交流方式加深了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和大媳妇对她的误解和恶感。各执己见，后续没有有效沟通和解释，让矛盾聚集和负面情绪积累，进而引发暴力事件。两代婆媳之间有分歧，本可起沟通桥梁作用的两个大儿子都缺位，让一方对另一方怨恨加深，不巧的是，无论做婆婆还是当媳妇，陈红梅均是受害者。

接下来，我提了几个小问题以进一步评估陈红梅与张金虎的感情状态。她与丈夫早已分居，多年没了身体接触；她早已把丈夫当成外人，心中毫无依恋；在她的嘴里，丈夫一无是处，丈夫在她心中没有丝毫美感。结合陈金虎对她多次施暴的情况，我内心确认，她们夫妻感情确已破裂，我应该帮助她离婚。要提高应对方案的针对性，我得了解她为离婚曾作过哪些努力。「您向丈夫提出过离婚吗？」

「提过。20 多年前，我就提出来了，他每次打我后，我都要离婚，他总是不同意。」

「他不同意，您有没有采取过什么行为？比如到法院去起诉离婚？」

「前年，我起诉离婚，还请了律师帮我打官司，法官问我为什么离婚，我说丈夫经常打我。法官要我提交证据，我又不认识字，哪有什么证据？法官问我丈夫，丈夫说他从没打我，差点把我气死。」

陈红梅的说法符合我国离婚诉讼的审判实际，据有关部门统计，以遭受家暴为离婚理由的民事诉讼中，最终被认定发生了家暴的不到 10%，极少有丈夫在法庭上承认曾打过妻子。

张金虎反对离婚，二人协议离婚不具备条件，得为起诉做好准备工作。我告诉她「您得先找派出所要到上次报警的处置文书。」

「我丈夫不承认打了我，派出所会给我吗？」

「调查取证是警察的职责，他们会查明真相的。不过，您去拿法律文书时，态度一定要坚决！」

「我要的是离婚，找派出所要法律文书有什么用？」

「那个文书的作用大得狠！您只要坚决索要，警察肯定会找您丈夫做笔录，这对他会形成心理震慑，一段时间内他不敢再打您。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将来要起诉离婚，派出所开具的法律文书就是证明您被丈夫家暴的关键证据。」

听了我建议，陈红梅下午就拿到了《家庭暴力告诫书》。

第二天，我们的志愿者张沈峰律师帮她写好起诉状，指导她准备了所有诉讼材料，陪她到县法院提起诉讼，法院当即受理。专门服务家暴受害人的二级心理咨询师赵红跟踪联络陈红梅，为她进行持续的心理疏导。

诉讼结果令陈红梅大感意外。

五一长假后上班，法官主持庭审。没等法官讲完开场白，张金虎就说「法官你不必多说了！我早就受够了她，以前不同意离只是在为儿子们顾及面子，我现在同意离婚。」张金虎态度转变，法官当场主持了调解，家里老房子给小儿子，陈红梅同小儿子生活，张金虎和大儿子生活，二人当场在调解笔录上签名。

走出法庭，陈红梅神色激动，她好奇地问我「他（张金虎）是不是搭错了神经？今天怎么这样爽快？」

「他以前不一定是不想离婚。您在他面前说离婚说了二十多年，他以为您只是说说而已，且早些年家里经济困难，还离不开您。您上次到法院起诉时，他可能会觉得您先提出离婚让他没面子，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这一次，他看您准备充分，他的律师也可能帮他预判了结果，他只是顺坡下驴。」

2019 年 5 月 13 日，陈红梅如愿拿到了法院准予离婚的《民事调解书》。

父母曾阻止陈红梅离婚，她为此恨了他们三十多年。当天，她特地赶到父母坟前，看到三尺坟头，她仿佛重逢了父母，抑制不住的怨恨突然喷发。跪在坟前，她双手刨地，边刨边哭「你们为什么不准我离婚？你们害了我一生！」

等渲泻完心中怨气，坟头上多了一个脸盘大的洞。

陈红梅告诉我，她停下来时，双手在流血，但感觉不到痛。她盯着刨开的洞，仿若看见母亲在低头哭泣，那一刻，她突然不怪父母了。她说她当时明白了一个道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都 25 岁了，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呢？表面上是父母阻拦，实际是自己的问题。

只是等她醒悟时，人已老，头已白，半截身子下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