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判无期，出狱后只想找到女儿，却邂逅了她，艰苦的寻女路

【本文节选自《向南狂奔：我只想找到我的女儿，却邂逅了她》，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我上辈子不知道回眸了多少次，才遇到愿意帮我南下寻女的她。离开的那天，我忘记了说谢谢，写此篇文章以作感谢。

一

2019 年 2 月 4 日，当我和家人把年夜饭提前到中午吃完时，时间是下午 3 点 12 分。

我打的要去火车站，当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儿路过葡萄山西侧时，我把头扭向一边。自我在监狱坐了十五年牢又回到烟台后的十五年来，我回避走这条路甚至不敢接近这个地方。

三十年前我曾与妻子女儿住在这里，因为我入狱令她们伤心欲绝地离开了烟台迁往遥远的南方。从此我的心苍凉又绝望。

在车站安检口又被浑身摸了个遍后，我在候车大厅找了个周围无人的地方坐下，其实整个广阔的候车大厅本就没几个人。

我要乘车去北京。一个月前就与友人们约好春节见面，他们愿意资助我在缅甸深山里管理的儿童庇护营里，建一个简单的卫生室和一个有太阳能热水器的儿童浴室。

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拿出花 600 块钱买的二手金立手机。我喜欢这个沉甸甸、大内存待机时间长的家伙，它能帮我方便地记录我在缅甸的国际志愿者生活。

我习惯性地打开微博，找到女儿齐佳力思的头像点开。自从两年前我在微博上无意中找到女儿后，每天都按捺不住要十几次几十次地偷看她的动态。当我露着窥探的微笑看女儿时，一刹那却把我吓了一跳：女儿在三个小时前贴出了几张身穿病号服、坐在病房床上的照片，其中有两张照片她面色苍白，她无力或是失神的目光如刀子般在我胸腔内划了几个来回。我慌了。

多年前我加入了一个救助农村老年癌症患者的组织，接触过很多患者。一年前还千方百计帮助一个友人拯救她患白血病的姐姐，在她姐姐去逝后我深受刺激。

当看到女儿孤独又交织着复杂的目光时，我久经考验并千锤百炼的心像气球样碎了。接着，在随后的三十分钟我查询了在最短时间内从烟台到深圳的路径与交通工具并完成了网上购票，同时电话告之友人我的行程已改变。

我从椅子上抓起背包，看了下时间，疾步向车站外跑去，我看到工作人员还有警察诧异的目光尾随着我。我顾不上把去北京的车票退掉，冲到马路上找了辆黑车，向十几公里之外的高铁南站奔去。

二

开黑车的司机三十多岁像一个有点经历的社会人，当他几次听我说加快车速后并未提速，车仍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只是眼睛在反视镜里不断地瞄我。我知道碰上了老司机，他看出了我是急着赶高铁逼我加钱呢。

我拿出沉甸甸的二手金立，点开摄像对着司机说，师傅你大年三十还出来拉客也辛苦，我也是有急事赶车，没那意思让你闯红灯违规，你再开快点儿就行。

黑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我几秒钟，知道碰上了个不太善的人，说行啊，你把手机关上吧，不会多要你钱。

二十多分钟后车到了高铁南站，下了车我直奔售票大厅，拿身份证取了车票直接冲向检票口，又被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后，广播通知我要乘的车开始检票。

过了闸机下了电梯走到站台上，我看了眼前边，一百多万人口的烟台就五个乘客一脸茫然地站在月台上。我掏出烟点上一支，站在我身边一个穿皮大衣的女人对我示意要支烟，她说无聊我没带烟。

我把半盒烟和打火机递给她说你留着吧。我的背包里还有几盒烟及两三个打火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扔包里的。

上了车见车廂里没人，我就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了，因为这排座位能伸开腿。穿皮大衣的女人也坐在第一排过道那边的三人座上，问我是回家还是不想过年出去闲逛。我说遇到了急事去广东。

穿皮大衣的女人说我就是不愿意过年出去溜一圈。

我说挺好的。

她说全家就三口人，一个跑远洋在海上漂着，儿子跟着女朋友去山西了。

从监狱出来十五年，我和父母兄弟在一块儿只过了三个春节，其它的春节我都躲在其它城市或农村，有一年从除夕到初五全是在火车上过的。

其实这十五年中我很少回烟台，我不想走进这个令内心一片荒枯的地方，我也不知和家人坐在一起如何表达自己跟所有人不同的生活，我甚至不愿让家人了解自己，只是无休止地逃遁。

列车很快到了莱阳，我要下车在十五分钟后再乘车去青岛。当列车开始减速我站起身，看到穿皮大衣的女人也站起来，她的目光里洇散着泪泽对我说，谢谢你在除夕夜能陪我走一段路，我们拥抱一下吧。

在监狱中的十五年以及回到家后的十五年，我从未有过与陌生异性拥抱。当穿皮大衣的女人搂住我将头靠在我的胸前时，一些在我嗅觉中已荒芜的陌生香气扑面而来。我感到十分惭愧，似乎看到在柔软的时间中，前妻带着女儿蹬上列车，驶向遥远南方的未知路途。

我小心异地抽出身，把穿皮大衣的女人轻轻地放在座位上，转身快步走出车廂。而我不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在深圳我不会那么顺利地找到女儿所在的医院。

三

我凝神疾步走出车站又重新通过安检进站，大约过半个小时后我将到青岛北站。

走进车廂坐下，列车又向前方疾驰而去。我的身体斜靠在座位看着窗外夜色中的灯光纷纷向后闪去，突然想起我在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无法忍受一切皆空的煎熬，从烟台步行到青岛的经历。

大约就是在这趟列车正路过叫即墨的地方，我走进一个村庄向一户农家要水喝而被主人热情地留下吃饭。主人的女儿是个寡妇，开了间有 50 个工人的小服装厂，那期间我在一个朋友的外贸服装厂打工并学会了修缝纫机，出于对主人的感谢，我帮主人的女儿修好了几台有故障的机器，而主人竟劝我留下来做上门女婿。

我离开了那个村庄又走入空茫。那次来回近五百公里的步行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我为自己在十几年前对她和女儿造成的伤害而自责。

车到了青岛北站，我站起来把双肩包甩到背上并扫了一眼车厢，这时我才发现整个车廂里就我一个人。

我走出车站，往机场奔去。

到了机场，我找到了去往深圳的候机厅。候机厅里的乘客不算多，我看了下表，离下一班飞机还有四个多小时，就在登机口边上的空椅子上坐下想睡一会儿。

由于忽忙从烟台改了路线去深圳，我既没带水也没带食物，靠在候机室冰冷的金属椅子上，不仅肚子咕咕乱叫，身体也涌起阵阵寒意。我把背包抱到胸前闭上眼晴，心想到了深圳人生地不熟，要挨个医院去找女儿绝对不轻松，必须积攒体力。

在上海虹口机场候机大厅的金属椅子上，我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有关饥饿及寒冷的梦，而且在梦境中我冒着漫天雪花蹿进了一间星巴克，一个服务生向我笑着走来，把手里柔软的貂皮大衣披在我身上，我还从貂皮大衣里闻到了咖啡的香气。在如此美好的气氛中我似乎很感动，觉得胃里正在低吟的咖啡化作泪水汹涌澎湃起来。

我真的感到身上盖了一件什么。当我从十五年监狱里培养的警觉中醒来，半睁着右眼听动静时，顺便看到了盖在我身上的并散发着香水味的皮质大衣，我还看到了在烟台高铁南站向我要过香烟的女人端着两杯咖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以为自已至少有半个脑袋还在梦中，在朦胧与清醒之间将另一只眼睛也瞪大了。接着我翻身坐起来，目光肯定有些错乱。

「是你？」

「我改主意了，踏着你的足迹到了上海也要去深圳。」她把左手的咖啡杯递过来。

我接过咖啡杯放在椅子上，把皮衣还给她歉意地说「谢谢你！」

她说：「我需要旅途的方向，你需要一杯热咖啡，很简单。」

我没告诉眼前这个似乎因对丈夫和儿子不满出来闲逛的女人自己有三十年没喝过咖啡了，特别是走出监狱这十几年我过着极简生活，回避一切包含了情致的东西，就是怕触发某些令我无地自容的回忆。

她看着我食指轻轻摆了一下说：「大年三十是个很奇怪的日子，特别是除夕夜，让人糊涂又清醒，决定一件事随意又果断。」

她说话的口吻有点儿自嘲，我注意地看着她。很多时候我不主动与人说话，认为无意义的话太多，但我喜欢说话就像把自己当作别人嘲讽的人，这样的人内心完整丰富又时不时像一块玻璃扔在地上闪炼着碎片。

她又说大年三十也挺好的，天下空荡荡的一点儿不拥挤，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很方便。她说在过去的十个小时内她要怎样才能把春节这八天消耗掉想了十几个去处做了七八个决定。

我有些听明白了，她的所有选择与决定都是孤独一人闲逛，而我至少是和她同一城市出来的人，就像菜市场里的海鲜都有海水的咸味儿，所以她决定南下也去深圳。我有些惊讶，烟台这种半开化的小城市，中年女性被岁月锤练后并不疯狂，基本都是格式化的居民。

我问她：「你干什么工作呢？」

「学校图书馆。」她补上一句：「就是没有书香气。」

我咧嘴笑了。她说自己戴的是隐形眼镜。我又笑了，而且嘴咧得更大。

出于礼貌我也简介了自己：「基本无业，在大凉山扶贫支教后去缅甸做国际志愿者，就是在山区救助贫困儿童。」

她的目光稍微有些严肃与柔和了，说她终于碰到了一个白求恩式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而且还出自酒气熏天的烟台。

我突然沉默了，烟台两个字犹如一阵狂涛巨浪扑盖向我，我的女儿和她的母亲就曾沉浮于其中。我出现了慌乱，神情凝固，思绪又不知所踪。

四

我沉默着靠在候机厅的地下吸烟室的墙壁上等待着慌乱的思绪重新有序而吸烟时，她在我的对面相距 1 米处也将身体斜倚在墙上吸着烟，很像波兰斯基电影中的柔软影子。她时而吸几口烟时而又看一眼闪着微亮火色的烟头，还像一只在故宫中出来散步的猫时不时瞄我几眼。

后来当我像在太空中飘入机舱，在空荡的机尾处坐下，她与飞机上的乘务员商量可以调换座位后也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

有一瞬间我想，在广阔的城市里人很容易将彼此对立，而在狭窄的机舱中人却很容易靠近。

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摁了关机键。很奇怪，在监狱里混了十几年，出狱后又过了十几年，我不但没像多数从监狱里出来的人那样藐视规矩，反而更自觉地遵守规则。有一次我扶着一个老人过马路，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世界上还是有好人，另一个人说坏人也有教养，美国电影沉默的羔羊中那个食人博士多么文稚彬彬。

过了马路我站在人行道上沉默了许久，几乎回忆了我的一生，除了违法坐了十五年牢，其它时间全是讲礼貌友好助人的。

「哎，你有时总是沉思，像忧国忧民的人。」她看着我，口吻像解剖尸体的医生。

「因为我戴眼镜让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我不喜欢别人观察并深究我。

她并不在意我的语气中有几根麦芒，似乎迟顿到丝毫未觉察到我想叉开话题，像图书管理员翻到了一页有趣的图画说：「说点儿你在缅甸当国际志愿者的事，好像还没有人写过这样的故事。」

我迟疑了下告诉她，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溜到另一个国家装成一个有理想的人，挽着裤腿过着极简生活混在穷人中让他们感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丝温暖。

她说我可以感受到你丰富的内心。

我说：「丰富是描述优雅生活中的人，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你能走到缅甸的山里去帮助别人。」

我看着坐在我侧面的女人说，一些像我这样的人在极度贫困的人群中呆久了，都会怀疑人生最终还会离群索居。

她的目光中似乎有泪一样细碎的东西闪了一下，轻轻地说：「一个男人」。

我的心紧张地跳了一下。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极力的阻挡着任何来自异性的敏感词，不仅长期游离在城市的边缘，掩盖住自己的行踪，而且特别配制了一付墨色镜片的近视镜不分场合地戴着；我担心自己的复杂经历与书生气被揉合在一起锤炼后像玻璃一般坚硬并透明的目光引人注意。

「你离婚了！」她盯着我，神情像是在鉴别一个古玩。

我从前排座椅的后袋中抽出一本航空读物，竖在脸的一侧挡住她的目光，她的好奇心像坐在办公室里那些四十岁以上的女性特有的全波段雷达，横扫一切有心跳的生物。

「我是图书管理员，杂书看了很多。」

「你该关心一些国家大事。」我隔着航空读物说。

我听到她扑哧一声笑了，像是一个气球泄气，松弛了下来：「离婚就是从旧生活走进了新生活，连我都跃跃欲试呢。」

我放下挡在脸一侧的书看着她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个女性已不再是在烟台南站身穿皮大皮向一个陌生人要烟的人了，她散发着在图书馆中浸透的味道。

「我的意思不仅是指生活无聊，也包括了枯燥和无意义。」她说。

我说：「你有一个工作和一个家庭，这不很好吗？」

「你能痛快地说你为什么离婚？别说那些俗气的，编个泣鬼神的讲。」

我看一眼飞机弦窗外的夜空，扭头对她说如果二十年后我们还能碰到，我就讲一个身负十二座大山的人的故事。

五

上午十点飞机降落在深圳了。

飞机停稳后我站起身，乘客们向前走。在飞机降落前半小时我把到深圳后找女儿的计划又仔细想了三遍，想到最后我心里还是没底。如此大而繁杂的城市要在众多医院中找到一个人，不是在大海捞针，也差不多是在青海湖里寻针了。

根据零星信息我先在微博上找到女儿的好友试探，但没一个人回复，好像这个世界上到处是不怀好意的骗子。我想只能用在青海湖里寻针的笨办法了。

走出飞机舱门一股令人膨胀的热浪袭来，于是在机场向外走的羊肠中我钻进了遇到的第一个洗手间。我脱下了在北方穿的冬衣冬裤，身上只穿了一件 T 恤及户外裤，心想自己要像一只狗样嗅着味儿奔跑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腹腔中了。

当我从洗水间出来，想要投身到人群中找个缝隙蹿出去时，一条雪白的胳膊挡在我面前。那个女图书馆理员一身夏装背着双肩包看着我，以稍带嘲弄的口吻说：「好像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想出的办法多。」

在飞机上我透露了到深圳找女儿的话，她很惊讶，以为遇上了一个梦游的人。我认为找女儿需要的是火山喷口及体力，一家一家医院挨着找，用三天时间找完福田区的所有医院。

她拉着我的背包说走慢点先问你几个问题。我说边走边说，我想用自己在缅甸山区爬山越岭练就的本事甩掉这个越来越像胶带的图书管理员。

她一个疾步站在我面前用手指顶着我胸口说：「我问你，你能确定你的女儿就医在哪个区的医院？」

「福田区！」

「哪家医院？」

「不知道」

「医院特征？」

我把保存在手机图库中女儿住院的病房和女儿坐在病床上自拍的照片打开让她看，她仔细反复看了后说：「看不出有用信息」。

我说多谢，拔腿就走。

当我疾步走出乘客出口，抬头四顾想找公交站或地铁指示标识时，她又猛然站在我面前。

她脸色苍白带点微黄并额头冒汗。她严肃地看着我说：「男性确实就是拖拉机」。

她把手机伸到我面前：「坐地铁沿深南大道走，福田区的大医院基本在这条路的两侧」。

我在一瞬间有点儿不安，不仅是多一个脑袋有用，而且她深知我的弱点并为我担心。

我想她说的对。在我的印象中女儿透露的信息差不多都集中于福田区及深南大道两侧，我甚至能确定她住在离华侨城不远。而且她在国外读书回来且经济条件较好，据此我认为女儿就医选择的医院一定是离她住处较近并是医疗条件好的三甲医院。

「你确定了方向？」在地铁口她仰头问我。

「你说得对，沿深南大道走」。我仔细看了下图书管理员，觉得在飞机上把她看作烟台在农副市场精打细算的女人是错误，忽略了她长期浏览于书堆中的累积作用。

她从双肩包里掏出双条崭新的毛巾递给我一条：「女人出门的必备品，在南方代替手绢吧」。

在我从监狱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是独立并孤独地穿行于人海中，我不靠近任何一个女性，也从不让任何女性走近我，就如一块冰不能靠近热源，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必须隐藏在苍凉感中。

我迟疑了一下对她说谢谢，用手示意了搭在肩上的衬衣说习惯用它。这是真的，在缅甸山区炎热的气候中，我习惯性地在脖子上随意搭件 T 恤擦汗，有时还当遮阳的帽子用。

她看我一眼说好吧，你就把深圳当作缅甸山区吧。我默认了她在纵横交错中找到捷径的能力，我需要令我信任的提示。后来每当我想起在深圳机场地铁口她关键性的指引时，我的心立即就扑通一声巨响，陷入惭愧。

六

走进地铁车厢后我站在门的一侧抬头看电子站牌，但是我无法确定应该在哪一站下。她把手机伸过来说如果没错应在华强北下车。她指着手机上的地图：「下车后向东，福田区医院在这儿」。

当我和她走出地铁出口，站在烈日下完全陌生的深圳街头时，我忽然感到走进了没有边际的迷宫：眼前是一片排着队挡着一半天空像电影中反光的高楼大厦，宽阔的大道上车辆并不多而且竟没看到一辆出租车。

我在缅甸的深山里呆的太久了，没有山和树作参照竟失去了方向感。实际上在缅北的山里我已像一个动物能嗅出不同的东西，还像那么回事的端着 81 步枪打过一次仗。

她手里拿着手机一摆说：「沿着大道向右走，碰到车打车，碰上自行车就骑车，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呀。」

听到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的脑子似乎醒过来二分之一，开始理解没看到出租车及行人寂廖的原因了。

此刻我已恢复了状态，开始像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疾走那样向前飞。在走过了两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后，我听到在身后很遥远的地方，有人用烟台话喊叫。

她背着双肩包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抓着条耀眼的毛巾，踉跄着京剧台步在路口对面挣扎着往前走，我赶紧跑过去，羞愧地说「我把你忘了。」

「用普通话叫你没反应，只有用烟台话喊了。还好，倒底是烟台人。」她喘着气说。

我斩钉截铁地说：「把你身上的包给我。」

她说：「我工作的图书馆太小了，回去换个体育场的工作。」

又向前走拐了个弯儿，在一个桥洞口停着几辆小黄车，她说可遇上救星了骑车吧。

我在三十年前骑过自行车，骑车没问题，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小黄车的锁。

「你手机里有支付宝么？」她问。

「没有」

「微信有么？」

「有」

「微信钱包有零钱么？」

「没有」

「啊？」她惊叫一声。

我在监狱里蹲着的十五年差不多让我回到了清朝，对手机和钱的关系一直不太明白，加上我也没什么钱对银行也陌生，就是有点钱也是放在裤子后边的兜里。

她用手机开了两辆小黄车的锁，严肃地看着我说：「别撞汽车，也别撞人。」

七

如果没有她，我在下了飞机跌入深圳的腹腔中后决无可能在两个小时内就找到了福田区医院。

当我们又拐了一个弯儿后，我看到了福田区医院的大牌子。

我急怱怱地走进医院一楼大厅，里边空荡荡的。在空寂的大厅一边有个醒目的咨询台，我走过去看到一个穿白色工服的年轻姑娘正在拖地。我问姑娘住院病房在哪里，她惊讶地看着我，稍迟疑一下指着一道门说，出去向左走就看到了。

我又忘了身后还有个图书管理员，拉开步子就走。出了门向左转看到两栋大楼，我思忖了一下走进 B 楼大门，然后站在那儿犹豫。

「我看到微博照片中你女儿戴着口罩坐在病床上，我猜可能是呼吸方面疾病。」她说。

我看到图书管理员出现在我面前又一阵羞愧：「呼吸科？」

我突然聪明起来，径直走到一楼右边外科病房的护士站，用搭在脖子上的衬衣擦了擦脸，挺了下腰镇定了下神情，对一个坐在电脑前看病历的女医生说：「我女儿前几天生病住院了，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个科，您能帮我查一下吗？」为让医生同情，我告诉医生自己是连夜从山东烟台赶来。

可能是山东人的历史声誉起了作用，女医生抬头看我 5 秒钟后问：「你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可以打电话问一下嘛。」

我的脸刷地红了并撒谎：「我把手机丢了。」

女医生指着桌上的电话：「可以用这个。」

我说手机号我没记住。

女医生说：「那没办法，你只能到住院处的缴费台问，那里有所有住院病人的资料。」

我找到了住院缴费处用极为诚恳的语气把情况告诉了窗口里边的工作人员，还把自己从山东连夜赶来的焦急心情再说了一遍。

或许是大年初一人心柔软的原因，工作人员帮我在电脑里查了一番，告诉我没有我要找的病人。

图书馆管理员说：「拿出手机，把你女儿的微博打开。」

我疑惑的看着她，但还是把手机递给她。我相信她。

她说走，去找那个女医生。

回到外科病房护士站，那个女医生还坐在电脑前。图书馆管理员微笑着对女医生说：「请您费心看一下照片中的病房是哪家医院，或者病人穿的病服是哪家医院的。」

女医生接过我那个沉重的二手金立手机仔细地端详，过了一会儿用肯定的语气说是港大医院的。

「你看，病床上方的护理牌上有港大医院字样。」

我的心瞬间飘扬了，内心深处一直在闷着的那口气像气球样飞了出去。如果在缅甸的山里，我会抱起女医生转一个 720 度的圈儿。在儿童庇护营每当无国界医生救活一个孩子，我都如疯了样抱起医生狂转。

其实我也不止二百遍的仔细看过那个护理牌上的红字，但太模糊了。

出了福田区医院，我和图书馆理员骑上小黄车就走。目标找到了，剩下的事儿就是赶快飞到港大医院，我急切地想知道女儿的情况，并且能溜到病房门口偷看女儿一眼。

临上车前，图书馆管理员扔给我一瓶水，然后拿出香烟点上两支递给我一支。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嘴一咧说「痛快」。我看着她脱掉皮衣穿着 T 恤夹着烟的样子，居然想她适合到缅北山区去当国际志愿者。

八

按照高德地图指引以及我逢人即问，在全身挂满了浓缩的汗水后终于找到了香港大学深圳医院。

港大医院的挂号大厅也是空荡荡没有人，大厅里除了指示牌及各种自动化设备就是一排排绿景。我隐约想到这也许是现代化医院并油然升起亲切感，而且还激动地幻想，如果自己是亿万富豪一定捐几个亿给港大医院，因为我的女儿在这儿。此时我因心潮澎湃，忘了能顺利找到女儿的关键是福田区医院那位女医生不可思议的眼睛。

「去找呼吸科病房！」我果断地说。

顺着挂号大厅向纵深走，右拐推开一道弹簧门，我居然在门里边看到了走廊中向左的一扇门上挂着呼吸科的牌子。我心里一阵狂喜并想一定是神在指引我，而且还想起了自己二十多岁数时曾在教堂服务过。

当我伸出颤抖的手欲推门进去时，身后有个男人用粗犷的东北口音喝住了我。我转身一看，一个四十多数身穿保安制服的彪形大汉坐在另一扇门前的椅子上手指着我。

「你找谁？」保安威严地看着我问。

「找我女儿」我镇定地说。

我对医院保安十分了解。从监狱出来后我曾在一家著名媒体平台工作并受命卧底十余家三甲医院调查医患纠纷，还曾一度当上了保安队长。为这事儿还上了南方周末，凤凰卫视的曾子墨还给我做过一期专题。

东北口音的保安用目光扫了我赤裸胳膊上几十道显眼的刀疤，加上我剃着光头戴着墨镜身高 1 米 8 以上，他再次问话时，声音温和了许多。

我告诉他自己大年三十从山东赶来看住院的女儿。他马上说带我进去问医生。

到了护士站保安上身歪在台子上，对一个正在看电脑的男医生说有人探视。男医生抬头嘟噜一声说没到探视时间。保安说大年初一人少帮个忙吧，跟我使了个眼神儿，找谁跟医生说。

我对医生说出了女儿的名字，男医生说知道，可她昨天下午就出院了。我失望又安慰地看着医生，失望是等了三十年见到女儿的机会错过了，安慰的是女儿出院了说明病情不严重。

我问医生女儿是因什么病住院。医生在电脑上查了一下说「肺炎」。我问还有其它病吗？医生说没什么了，就是感冒拖的时间长了再加上烟酒过度。

谢过了医生和保安，我茫然地在医院里乱走，走了一会儿想起了图书管理员转身一看没有她的身影。我知道她是个聪明又机灵的女人，她不愿在我见到女儿时让我女儿疑惑。我想起在我和医生说话时，她从我手里拿走了她的背包，一刹那一丝空茫感在我心里游走了一圈。

奔波了两天一夜，推演了无数次见到女儿的激动场面，不到十分钟就嘎然而止，尽管我知道很可能当我忐忑不安出现在女儿面前时会被拒绝，甚至是被怒吼滚蛋，但见到了她比什么都重要。

我四下寻找女图书管理员，落地深圳后她还没吃过饭。

九

当我从出了深圳火车站，到买好回烟台的车票，总共用了四个小时。

出了港大医院我不辨方向信马游缰胡乱走，直到我脑子的另二分之一醒过来，坐在路边台阶上抽了五根烟后决定回烟台。然后就是在地铁上坐错了两次方向和三次坐过了站。

买好车票已是下午五点，站前广场地面很湿像是下过一场小雨。我找了个台阶坐下，呼出一口有一立方的长气，全身的神经才回到了身体里，感到空气闷而潮湿，皮肤上像是涂了层厚厚的机油。

我扫了下四周有高耸的酒店和商场，向右顺着很多拉着拉杆箱的人流看到了罗湖口岸的大楼，心想难过街头很少有行人，都跑到香港过年去了。

十几年前我出了监狱费了一番劲，查到了女儿在深圳中加国际学校读书，在犹豫了两个月后一个开金矿的狱友开车拉着我到了深圳。我给女儿买了一车礼物，约女儿的班主任见面商量见女儿，但那个烟台老乡班主任借口女儿的母亲不同意婉拒了我。当时，我还有从监狱里带出的犯人意识，开金矿的狱友也怒火万丈地让我把那个班主任绑走。幸好女儿在我心里喊了一声，让我清醒过来。

当我坐在深圳火车站前的台阶上回想往事而思绪错乱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图书馆管理员打来的。

「见到女儿没疯了吧你？」

「没见到，她昨天出院了。」我告诉图书馆管理员。

「你現在在哪儿？」

「深圳火车站坐着，明天早上的车回烟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告诉我为免当电灯泡她走了，犹豫了一下说她在酒店住，让我到她那儿吃晚饭把脑子休息一下。

我婉拒了。在大年三十我用半盒烟让她冒出了好奇心，尾随我到深圳，大年初一又在医院里钻来钻去，已经像英雄让我敬仰了，我不能再影响她过年的心情，就让我一个人享受命里注定的煎熬吧。

她扑哧一声笑了，用烟台话说「你在原地老实蹲着别动。」

一个小时后她出现了，身上换了法国味儿的裙装，头上的马尾也扑散在肩上，根本不像烟台人。

「怎么回事？」她也要坐在台阶上，我连忙把搭在肩上的衬衣铺在石头上。

「被她男友接走了。」

她说我应该放心有人照顾她。我说那丫头天生胆大又在国外上了一圈学，很可能无视国情，过年了一个人在深圳蹓跶。

「我过年还出走在全国蹓跶呢。」她递给我支烟。

「你明天真走？在深圳呆几天吧。」

「不行，庇护营的卫生室和儿童洗澡的太阳能热水器还没落实呢。」

「好男人。」她吸口香烟看着天说。

我最怕听到这句话，在监狱里呆了十五年才成了好人。我的心上下扑通跳了十几下。

她说离明天早晨还有十几个小时，提议到市区去看看，别浪费了时光。我抬头看到前面的公交车站边上停了一排出租车，暗忖深圳比烟台大几倍，转一圈的钱比烟台到这儿的飞机票还贵，我每个月才一百五十美元的津贴。

原来我就想找到女儿后，请图书管理员吃顿饭。我思考一下说打出租看市区太快没意思，不如换着坐公交车看得全面。

「坐累了咱就下车，我请你吃饭」我诚恳地说。

「好办法！」她呼应了我。

山东的女性聪明又宽容，我知道她觉察到了我掩饰的窘迫而迎合，让我内心最深处那滴泪向眼皮处跳了一下。

我们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坐回来，然后再换一辆车跳上去，因为两头都是始发车有座位，让我们悠闲的观览了深圳的一部分。这个办法很好，走的面积大又省钱还舒适随意，当我们坐到腰疼下车时，我的一百块钱还没花完。

时间已经很晚了，若在烟台全体居民早已幸福地睡觉了。站在灯火通明的马路边上我四下张望说找个地方吃饭吧。

她指着马路对面一家很大的超市，说到超市里吃。我知道大超市里有吃饭的地方，但饭菜简单，仅能填饱肚子。

超市格局类似大润发而且顾客并不少。她说深圳的人白天忙，只有晚上到超市来备料，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和她在饮食区坐下后，确切地说就我们两个人坐在那。点餐时我没征求她的意见，因为老板指着五个桶说就这么多了，我便把每个桶里的东西都要了一份。

她问我：「你胳膊上这些刀伤是怎么回事？」

我夹了块猪蹄子塞到嘴里，含糊地说「各种原因」。她伸出手摸我胳膊上的伤疤，手指像一块柔软又温暖的棉球轻轻蹭着，让我心里的某个开关合上了，缕缕热流涌向胸口。

她盯着我问：「你自虐吧？」

我没说话，因为至少有二十道伤疤是我自己切割的。在监狱里时每天总有二十个小时想到女儿和她母亲，以及我能想到女儿她母亲所遭受的无边痛苦，它令我痛恨自己并狂躁，于是我就用私藏的刃具惩罚自己。为此我被关过三次禁闭，六次被挂牌批斗，至少在入狱后的八年中我被视为抗拒改造的犯人。其它几十道伤疤是别人给我留下的。

她看着我又揺摇头说你不像心理有问题的人，你对女儿有如此不顾一切的感情。

我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又出现了，那是在监狱的最后几年埋葬我自己的地方，之后漆黑的峡谷便沉没在我的意识深处，还飘零了一些叹息覆盖住它。

我站起身像美国电影里的僵尸走出超市，三十年前所经历的情景如闪电般出现。

十

我绕着超市门前广场中的喷泉可能走了几百圈，然后她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提着两个手提袋挡住了我。她目光闪耀着光芒与广场的灯光一起照向我，让我又醒过劲来。

回到深圳火车站已是半夜了，我看公交车站边上还停着两辆出租车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你呢？」

我告诉她就在这儿坐到天亮。她说老乡你藏着很多秘密，在烟台南站我就感到了，咱到对面酒店喝咖啡聊一晚吧。

她又说坐这儿也行，温暖的夜晚。

我们重新坐下后，她从手提袋中拿出香烟、啤酒还有肉。她说这两袋东西是给你带上火车的。

她点上烟，喝口啤酒歪着头说我就是一个图书管理员，每天就是搬书，从来没疯狂过，但我看了上万本书心里留下了几粒种子。

「可你不一样，不仅有乱刀留下的神秘经历，还有你走路时突然一瘸一瘸走一段又回到正常，你不是机器人吧？」

我母亲在一座巨大的图书馆里工作过三十年，她有各种非凡的能力发现我的各种问题，比如我偷着抽烟后吃几瓣大算作掩盖她都能揭穿。

我说：「我在监狱里鬼混过十五年。」

她把手里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摔，说我就觉得你不一般呢，「说说你的事，要不这个年白过了。」

「三十年前我有几年是瘸子，我的右脚有四根骨头断了并且没有医治。」

我告诉她，在我女儿两岁时我参与了一些事儿，因为我可能会被判死刑。进看守所后就戴上了手铐脚镣。

半年后到了五月份是我女儿的生日，我像着了魔一样想见到她但这绝对不可能。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在放风时把右脚塞进了电动铁门里，脚背上断了四根骨头，警方把我送到了医院。住院治疗是我冒险的目的，怎么着也能见到女儿了。但警方担心案子泄露，把我送到医院只做了伤口缝合处理又回到了看守所。于是我绝食十二天，警方再次送我到医院输液后又把我拉回了监室。就这样我成了瘸子。多年后我恢复了正常走路，但潜意识里有瘸子的影子，会在正常走路时突然一瘸一瘸起来，一会儿又回到正常了。

「妈呀！」她突然说了句烟台话。

「你犯了什么事要判死刑，杀人了？」她把脸凑近看着我问。

「没杀人，我不想骗你但我不能说。」我说三十年前她小学还没毕业，别问那时的事了，当一张白纸多轻松。

「后来呢？」

「后来我被判无期徒刑在监狱里混了十五年，没疯也没傻又出来了。」

「出来你又干了什么？」她抓着我的胳膊问。

我看着夜空告诉她，从监狱出来第一件事是从烟台走到青岛再走回来惩罚自己，后来又步行济南一个来回再次惩罚自己；接着在服装厂当过工人，与日本和以色列的农业专家合作办过农企；再后来加入公益项目援救农村癌症病人；又独自骑行从烟台去了新疆、西藏和海南岛搞中国农村观察，走到大凉山留下扶贫并支教；最后去了缅甸当国际志愿者。

讲完我出监狱的经历后已近凌晨，我不知道图书管理员哭了多少次。当我告诉她在百度和几个微信公众号可以看到我写的故事，以及也有媒体讲我的故事后，她扑到我身上哭泣着说让我把她带走，带到天涯海角去。

那一瞬间我清醒过来并后悔，还怀着深深的歉意。我意识到本来留给自己永世不能卸掉的枷锁，却在企图交给别人，并令他人在同情与冲动的善意中背上我的枷锁，帮我赎罪。

很多年来我如苦行僧般独立游弋在白昼间，让自己的生活几近 1 减 1 等于零并在做公益的遮掩下执行我对自己的惩罚。我母亲看透了这一点，她让我去教堂扫地擦桌子，我问她去哪个教堂，梵蒂冈还是巴黎圣母院？

十一

那天在深圳火车站当天快亮的时候，图书管理员似乎清醒过来。她把扔在地上一堆湿漉漉的纸巾收拢送到垃圾桶里，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裙，红肿着眼睛对我说注意微信，并且一定要回复她的所有问话。

她向罗湖口岸的通关处走去，我期盼香港那边不以为然的随意能削弱她的郑重与严肃，同时我又感到若有所失，像一堆棉花被一缕缕拽出去纺成线。

我看到她几次回头向我招手，而我已躲入了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我知道每一个善良的人都单纯并脆弱，对她们讲任何一个洗煤块般的赎罪故事都是罪过。

她消失在罗湖口岸的人流中之后，我背起包走进公厕认真地洗头洗脸，然后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中看自己，我看到一张极为复杂的脸，只有眼睛里似乎还有一丝三十年前那张白纸的碎片。

这时我才认真地想，假如女儿真的看到了我，她能扑上前痛哭吗？我想不能，我还是没尖锐的体会到她从小到大的孤独。她一定会指着门怒吼「出去！」

我离开了天空中飞翔着女儿影子的深圳，又把自己发配到缅甸深山里去了。在那儿，我的苦行多少能安慰一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