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堪回首的那些年(四)
我们不堪回首的那些年(四)
我不知道我妈活在人间地狱里的那些年有没有过死的念头,只是有时我找不到她,会在仓房里发现她,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房梁上的椽木发呆,似乎在沉思。
我那时还小,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是落寞还是绝望。也不清楚她内心有怎样的矛盾和挣扎,是否在天人交战。
我爸不许她买一件新衣服,他也没钱给她买衣服,她总是穿得破破烂烂,而且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女人,因为她的头发经常被我爸一缕缕地扯下来。她还经常是鼻青脸肿的,脸上都是父亲用烟头烧出来的伤疤。我爸却从来没有对她动过一丝恻隐之心,他的善心都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了。他经常会说起,XX的老婆过得太悲惨啦,都快出去要饭啦,我看得眼泪心酸的。
看看,我爸有多悲天悯人啊!他不光是口头上表示对别的女人的同情关怀,还要付出实际行动。他会不时地把那些可怜的女人带回家里,让我妈端饭倒水地伺候她,将家里仅有的细粮如数奉上,像招待贵宾一样不遗余力地热情款待,而他在饭桌上陪着她有说有笑。晚上他还要留宿人家,而我妈必须满怀真诚地跟他一起挽留她,如果态度不够虔诚,他就会当着那个可怜的女人的面毒打我妈。
而那个可怜悲惨的女人会在一旁劝架,一副温柔善良的模样。
很多女人都喜欢暖男。暖男的定义是,只对自己的女人温暖如春,对别的女人一概冷若冰霜。而我亲爱的爸爸当年恰好反过来了,他对所有的女人都热情似火,唯独对妻儿冷酷无情。这是多么博爱无私多么深明大义的举动啊,直至今日,我仍旧为他感动得不能再多。当然我也深深敬佩那曾经的可怜女人,她真的会留宿在我父母的一铺炕上,而且跟我父亲开着各种玩笑,甚至还你掐我一把我捏你一下,毫不感觉别扭难堪。真是生活所迫,所以让人活得比狗还要卑贱从而连一点的羞耻心道德感都不复存在了吗?还是天性如此?
每次我爸打我妈的时候,我和我哥都不敢拉架,只能跑去求助邻居,或者是去找我们年迈的奶奶来劝阻疯狂的我爸。
奶奶身体特别不好,有哮喘病,年轻的时候也曾深受爷爷的摧残,落下了一身毛病。你说对了,我爸打老婆这样本事来自家族遗传。
奶奶从我大伯家来到我家这点距离,就得花上至少十分钟,因为她要走走歇歇,到了地方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站都站不稳了。她根本没力气拉架,只能在一边劝说或是哭求她的儿子。我爸根本不给她面子,连她一起呵斥,甚至推搡。
我爸有句著名的名言,他说:“惹急了我连我妈都打,我狠起来跟狼一样!”
看看,他把这当作是英雄本色了。而且他确实说到做到,绝不是吹嘘。也是啊,一个连亲妈都能打的人,还怎能指望他善待别人呢!所以有谁又会不惧他三分呢?
那一年,我姨父从大连老家来到我们家串门,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开始的那几天还算平安无事,我爸看在远方来的客人的面子上,克制了自己好几天。
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太平的日子,全家人都维持着表象上的和谐融洽,跟平常人家没有什么两样,那是我从小最向往的生活。对的,不求多么富有,只要和平温暖就足够了。
然,对于我爸这样的人来说,打老婆就如同吸食罂粟一样有瘾,令他欲罢不能。他经常对我妈说:“看你那副倒霉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两天不打你手就痒痒。”
所以啊,因为我姨父的缘故,他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动手了,天知道他忍耐得有多么辛苦。然后,他终于是忍不住爆发了。那个晚上,他又开始对我妈动用了武力,而且他未雨绸缪,提前用木棒将他们卧房的门顶住了,为的是怕我姨父会干扰他的工作。我妈的哭喊声惊醒了我姨父和我们兄妹俩。姨父赶紧爬起来过去拉架,可是门被顶得死死的,怎么也叫不开。姨父急了,一脚将那摇摇欲坠的破门给踹烂了,然后冲了进去。
我爸也不买他的账,让他别管。可是面对这样的暴力,但凡有点人性的人,谁又能做到袖手旁观呢?我姨父一个劲地拉,他火了,粗暴地跟我姨父动起手来。我姨父个头不高,但是人很敦实,又比他年轻十多岁,所以没几下子就把他推翻到炕上了。
姨父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就有本事在家里撒野,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破衣烂衫的像逃荒的,也不嫌丢人,老婆不嫌弃你穷,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还不知足,说打就打,连娘家人在跟前也不收敛,你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啊?你还是个人吗?”
我爸倒也识时务,知道自己不是我姨父的对手,也就偃旗息鼓了。或许是前半夜打我妈太费体力了,他很快就呼呼大睡了。
而我姨父气得再也睡不着了,从来不喝酒的他,硬生生灌下一杯白酒。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妈叫醒了我。她低声说:“老姑娘,快起来收拾一下,跟妈走。”
我问:“去哪儿啊?”
我妈说:“你姨父答应了带咱们一起走,不然妈是没机会再逃出去了。趁他还没醒,咱们快点动身。”
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内心十分紧张激动。
不能带走我哥,因为人多目标太大。我们娘三个就在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分别了,离开的时候,我和我妈不停地回头望,我哥单薄的身影就站在我们家门前的路口,看着我们渐行渐远,从此难以相见。
我们不敢多停留,生怕我爸醒了以后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来追我们。我们来不及伤心流泪,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路,坐上了最早进城的客车,来到了县城。也不敢在县城的火车站买票候车,因为我爸肯定会追来的。如果他赶来大吵大闹地阻拦,我妈和我姨父肯定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我爸有个长处,那就是虽然没读几天书,但是口才不错,三寸不烂之舌无理也能辩三分。如果他追来,我们走不脱不说,或许我姨父和我妈还会被父亲煽动起来的群众打个半死。于是我们又坐车来到了离我们县城不远的另一座小城,在那里的火车站买票登上了火车。
终于是逃出来了。这时候我妈才开始泪如雨下,为再次的骨肉分离。我们母子三人好像一直在告别。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逃离,跟随我的母亲和我的姨父,逃离了我们人间地狱一般的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