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孔乙己

十年前的鲁市法院立案庭的格局，是和别处是大致相同的：大厅里一排排长条椅，办公桌拼接起来的大柜台，将空旷的立案大厅隔成了办公区和等待区。立案庭人员虽多，但可以立案的，只开一个或两个窗口，只有通过了立案审查，才能转到缴费窗口。

来立案的，不管是律师还是当事人，都需要在立案窗口前排队，——这是近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搬到了网上排队了，——为了力量减少案件压力，立案人员总是想法挑出立案材料的毛病，司法工作要“认真仔细”慢条斯理，严格执行上下班作息时间，立不上的只能说“对不起”了。

于是乎，每天的立案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每天一打开立案庭的大门，早早通过安检的人群，就鸭子下水一般奔向立案窗口，经过一番争吵，排好队伍。站好位置的，悠闲评估着今天能立几个案子，教导后来者，下次如何抢到名词。

我大学毕业起，经熟人介绍便在鲁市法院当书记员，分到了立案庭。经过一段的观察，庭长说，样子太傻，不太成熟，不足以直接应付来立案的人，就在大厅里做点事罢。来法院立案的，一件法院制服的，都是毕恭毕敬，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庭长专门交代，不要随便答复来立案的，更不能承诺他们什么。

从此，没有专门的安排，我便整天在大厅里溜达，指导些去哪个窗口办事之类的小事。虽然没有什么实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庭长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凶脸孔，对来立案的常常都是这不行那不行，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立案，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本地头发花白还一身西装革履提着大皮包亲自来立案的唯一一人（来立案的，多是年轻律师或是律师助理，年长的律师，立案也是别人代劳，偶尔来法院，也是直接进了领导屋子，说些...）。他身材瘦削，经常酗酒的原因黝黑着脸庞，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常常是邹邹巴巴，似乎一直是没有熨烫，偶尔也是仅水洗过。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权利义务、公平正义，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叫法乙己是不是更贴切？）。

孔乙己一到立案庭，熟悉他的年轻律师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大体知道人家也是取笑而不回答，只是默默排在队伍里，轮到他时，对窗口说，“这个当事人真不容易，麻烦尽快立案吧！”便掏出一大堆的诉讼材料。

律师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这又是碰瓷哪个大户人家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不要凭空诬陷、侮辱诽谤他人，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什么凭空？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开发企业的几个人堵在律所门口，拳打脚踢。”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他们是输了官司打击报复……案件正在公安机关处理！……维护公平正义的事，能算碰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弱势群体”，什么“社会最后一道防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立案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是十多年前的正规法科毕业生，但终于没有市侩，又不会其他营生，同辈或是公检法领导了，或是律所主任律协领导了，只有他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法律功底还是扎实，便替一些老百姓打打官司代理一些小案子。

可惜他又有一些坏脾气，见不得有人不依法办事。不屑于帮当事人出些规避逃避法律制裁的主意，经常不同意办案人员的法律理解就拍案而起，代理案件，或跟当事人闹翻了，或被办案人员故意下绊子。如是几次，请他代理案件的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免不了揽些别人都不代理的鸣冤之类的案子。但他在我们这，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难为我们，虽然间或遭遇有些案子不给立，也仅是多跑几次催办一下，并无其他煽动当事人闹事，投诉举报立案人员之类的举动。

孔乙己有时心情不错，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九几年的法律本科？”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律所主任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又开始说些维护公平正义法律人价值之类。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大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庭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还拿他当法院领导的诸多同学事情问他。孔乙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向年轻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也是法律本科毕业么？”我略略点头。他说，“我考你一考。诉讼法里，法院立案程序审查哪几个内容？”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法院立案审查是形式审查，只要......几方面具备就行。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庭长的时候，要用的！”

我暗想，以我的身份，当庭长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庭长说不立案的时候，从来不看法条，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八条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看来法治在年轻人身上还是有希望的！”我愈不耐烦的努着嘴走远。孔乙己还想说些什么，见我毫不热心，便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有一家人为了死亡赔偿金分配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孔乙己也赶过去围观，并说自己是律师可以帮他们。他便坐下来，把他们情况详细了解后，从法律规定到法院的现实判法，给他们都列了出来。那些人听罢，又嚷着让他给写出书面的分配协议。孔乙己一一照办，直到那些人拿着协议去执行庭分款去了。旁边人有人取笑孔乙己，好好的一个案子，让你免费送出去了，连个人情都没弄到，还砸了同行的饭碗。孔乙己道，维护社会公平正义、保障法律的正确实施，也是律师的本职也。众人又是一片哄笑。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庭长突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有个案件在我这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月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立案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得罪人。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竟代理一小区业主去举报投诉了某“势大”物业公司。某物业公司，是能举报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据说有天下班的路上，被几个混混堵在一个小胡同里，先是写了认错书，后来是打，再打折了腿。”“后来呢？”“人家拿着他的认错书去报案了。”“报案后怎样呢？”“怎样？……谁晓得？也许被抓了吧。”庭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诉讼材料。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但还没供暖，我整天在屋子里，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都知道年底不立案了，立案大厅没一个来人，我低头摆弄手机，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立一个案子”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可有没感觉有人走过自己身边。

只见，孔乙己坐在轮椅之上，已经移到了立案窗口，还是穿着那件旧西装，轮椅的把手上，还用绳子挂着那个鼓鼓的文件包，只是身形更加的瘦削了。见我看过来，又说道，“大学生，司法考试过了吗？今年听说报考的不少啊！”

庭长从另一个窗口伸出头来，“孔乙己么？你上次的那个案子，还要立吗？”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那个案子先放着吧，当事人拿不住诉讼费……这次的案子，当事人急需工钱回家过年，能不能快点立案？”庭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得罪人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得罪人，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庭长，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过来，便和庭长都笑了。我也凑过来，这才发现孔乙己满手都是泥土，黑黢黢的，原来他是一路用手划着轮椅轱辘来法院的。立案窗口的人员，早就接到了通知，年底不准立案，跟庭长耳语了一番之后，交代孔乙己，回去等通知吧。孔乙己再三哀求，尽快审核啊，当事人确实是弱势群体！之后，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手半圈半圈的推着轮椅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临近年关的某天，庭长整理材料才说起，“孔乙己的两个案子材料还放在这里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有两个案子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被抓了，亦或死了！

注：本故事系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文中格式及部分内容借用了鲁迅的《孔乙己》，在此感谢。